袁敦衛
“已經秋天了,藍紫,唐詩的城池洞開八面”(《已經秋天》),就算你悠悠然“午睡在一首唐詩里”(十四行詩《暗淡的歲月之三》),就算你“穿越唐詩的城門,可以聽到許多神秘的聲音”(《故事》),又能怎樣呢?既然沒有人可以比唐人寫得更好,何苦還要如此執著?況且英國浪漫主義時代的批評家皮考克(T.L.Peacock,1785-1866)還曾諷刺詩人乃是我們這個文明時代的“半野蠻人”,他們的頭腦本可以用來做更多有益的事情,卻偏要在那些“耗費心智,空虛飄渺”而又“似是而非”的氛圍中散播悲情的種子,好像成年人搖著鈴鐺自我催眠一樣,實在是“可悲”且“可笑”。
我相信,在大多數情況下,皮考克所陳明的是真理,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真理,但此時此刻,你知道我不是指大多數情況。
事實是,在大多數情況下,我不知道詩人為什么要寫詩,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讀詩一樣。我只知道,唐人寫不了宋詞,詞人不明白海子為什么躺在鐵軌上,他們甚至不知道鐵軌是可以躺的。雖然在這個火箭上天、航母下海的時代,寫詩、讀詩似乎還說不上“野蠻”甚至看上去極其高雅,但詩人——比如像藍紫這樣的詩人,注定還要“在唐詩宋詞古典的意境里留守”(《褐色的抒情》),注定要像皮考克批評過的那樣,“生活在過去的時代里”,用一種近乎絕望的意念企圖“守住唐詩的城門”(《自勉》)。
你真的守得住么,藍紫?你這個“內心開滿鮮花的(女)人”(《在長安》),你這個“在黑夜里作詩的女人”(十四行詩《隱約的時間之二》),終究不夠堅強啊,堅強到不必寫詩也能活下去!因為“藍—紫”兩個字將你的內心秘密悉數出賣了。“一抹動人的藍……一抹哀怨的紫”(《與藍紫的一場偶遇》),混合著血液里“藍色的傷,紫色的毒”(《影子》),還有黃色的麥芒給予你的“藍色的歡樂,紫色的憂傷”(十四行詩《暗淡的歲月之十四》),都與你一同陷落在漢字的命運里。藍紫,唐詩的城門早已失守,與你“肝膽相照”的宋詞(十四行詩《隱約的時間之六》)無人能夠吟唱了,詩歌的敵人四面圍困著你和你的同盟者,你們“已經無路可逃了,藍紫”(《已經秋天》)。
給你自己一杯酒吧,藍紫,因為你發現了“我們的命運淺過河水”(《與藍紫的一場偶遇》),你發現“在東莞,我們只是一只孤獨的、疲倦的蝴蝶,住在火焰之上”(《回憶錄》),你親眼看見我們“身體里最純凈的一滴血,被四散的群風吹碎”(《與藍紫的一場偶遇》),你以詩人的名義帶領我們徒然遙望“那些不能抵達的彼岸”(《與藍紫的一場偶遇》),所以我一點都不奇怪,“藍紫的心事,絲絲縷縷,無枝可依。”(《與藍紫的一場偶遇》)
再給你自己一杯酒吧,藍紫,因為你的無路可逃是徹底的,生活就像一個赤裸狂奔的男人,“趕至我的面前,拿走我的空氣和水,上帝,他假裝看不見。”(《回憶錄》)藍紫,“讓我們甘愿從今天的黑夜開始,去一盞燈里尋找故鄉”(《回到故鄉》),“讓我們一起懷想故鄉遙遙的水聲”(《回到故鄉》),“到桃花巷,到烏有之鄉”(《回憶錄》),但是藍紫,“那一片沉默的土地和樹林,只適合孤單地懷想”,你的“湘中,就端坐在一枚小小的楓葉之上。”《有一個方向是用來眺望的》)藍紫,“用故鄉的樹根和草藥醫治自己”(十四行詩《生活的脈搏之十二》)既美好又徒勞,我們的故鄉把我們弄丟了,因此那里“不再有蔥蘢的莊稼,只有叢生的野草。不再有屋檐下納鞋底的奶奶,只有荒涼的墳塋”(《望故鄉》)。
藍紫,你的無路可逃是徹底的。
但我知道,詩人正因為無路可逃才成為得勝者。因為真正的詩人都像藍紫一樣,這一生,“只熱愛兩樣事物,一切美麗的情感和文字。”(十四行詩《暗淡的歲月之九》)他們酷愛“給喜歡的事物舉行婚禮,譬如一株老榕樹和它纏繞的藤蔓,譬如墻壁上的掛鐘和它背后的陰影”(《婚禮》)。
藍紫,這紅塵中的“牧師”(《婚禮》),因無路可逃而成為得勝者。
如非特別說明,本文所引詩句均摘自藍紫詩作,可參看藍紫:《與藍紫的一場偶遇》,北京:大眾文藝出版社,2007年;《藍紫十四行詩集》,北京:大眾文藝出版社,2008年。其它作品散見于《詩刊》、《芳草》、《星星》、《飛天》、《青年文學》、《中國詩歌》、《中國文藝》等刊物,以下不再一一注明。
見[英]瑞恰慈:《科學與詩》,曹葆華譯,載徐葆耕編:《瑞恰慈:科學與詩》,北京:清華大學出版社,2003年,第11頁。